人與人之間的交流,有時可能很冷,、很硬,,但來往多了,了解多了,,會變得很柔軟、很溫暖
隨“理解中國—2015年歐盟官員來華研修班”來北京已有兩周,歐盟經(jīng)濟與金融事務總司政策官員蒂姆·凱澤已經(jīng)漸漸習慣了身邊的熱鬧繁華,。
“每天都路過不同的購物中心?!彼f,,總有中國人熱情地和他攀談,英語流利,。
研修班畢業(yè)儀式上,,33名歐盟官員人手一只背面印有《蘭亭集序》“永和九年,歲在癸丑”的中國風資料袋,。對于中國之行,,他們的總結是“真實感受到了21世紀的中國”。
有人甚至會引用孔子的話:聽其言而觀其行,。
會議桌下,,西裝革履的幾位歐盟官員,把玩著中國小兒的玩物棕編,,棕櫚葉穿插而成的蚱蜢活靈活現(xiàn),。這也許是他們在這個“翻天覆地”的國度里,極力尋找的“傳統(tǒng)細節(jié)”,。
每天都經(jīng)歷著不可思議
德國人蒂姆在歐盟的職位涉及中國經(jīng)濟,,每日接觸最多的是有關中國經(jīng)濟的官方言論及信息,研究“新常態(tài)”發(fā)展模式,,探討GDP增長速度,,等等。
“但我從沒來過中國,?!彼嬖V《瞭望東方周刊》,此前的了解大多來自媒體,。
“中國,,東方的神秘之國。”中國國旅導游張浩,,與歐美游客打交道已有26年,。他說,在來到中國之前,,很多歐洲游客都覺得那是“世界另一端”,。
一批又一批歐洲游客站在燈火璀璨的上海外灘,“這是中國嗎,?這是紐約吧,?”他們扭頭向張浩強調:“我們想看‘原始’的中國?!?/p>
大街上隨處可見人們拉著排子車,,清一色的灰色制服,平房遍地——這是他們之前對于中國的想象,。
以至于,,每每碰到蹦蹦車、修鞋攤,、收廢品的腳踏三輪車,,或是路邊的當街剃頭,“他們都很興奮,,一通拍照,。”
張浩說,,初到中國,,面對導游的所謂“正面宣講”,歐洲客們甚至本能地反應:“你是共產(chǎn)黨員吧,?”
CCTV法語頻道總監(jiān)宋嘉寧說,,“歐洲人對中國的印象是不完整的?!?/p>
2015年是中歐建交40周年,,宋嘉寧正在趕制專題片《不惑之交》。她的采訪對象,,國家大劇院歌劇顧問,、意大利知名歌劇經(jīng)紀人朱塞佩·庫恰說,來中國4年,,每天都經(jīng)歷著不可思議——他家街對面,,兩年間,,一幢酒店平地而起,。“在我們那兒,,馬路補個洞都要一個月,?!?/p>
“不可否認,在歐洲人的印象中,,中國曾是落后,、教條的代表?!弊鳛榈谝晃粚H沃袊v歐盟使團團長,,關呈遠深有體會,“如果說過去他們是老師,,不時俯視我們,,現(xiàn)在更多是平視,在某些領域甚至是仰視,。比如我們的經(jīng)濟發(fā)展速度,,是他們夢寐以求的?!?/p>
而其中也有難言的情緒,。
“歐洲游客的相機,稍微出點兒問題,,立刻會說‘Made in China’,。”張浩揣摩著那種不平衡感,,“‘中國制造’在他們眼里是什么,?質量差,毛病多,?”
面對歐洲客,,張浩總會不厭其煩地解釋,“比如雪鐵龍或者標致汽車,,過去我們90%的零件進口,,現(xiàn)在80%國產(chǎn),包括發(fā)動機,。再比如電腦,,他們都知道中國有‘Lenovo’?!?/p>
“中國化的中國”
“其實,,歐洲人習慣于西方化的中國,而非真正的中國,?!睔W盟地區(qū)委員會行政官員拉迪姆·德沃夏克,隨此次來華研修班第二次到訪中國。
15年前,,他曾在中國東北做過兩年英語教師,,對城郊的生活記憶猶新。今天,,他感嘆于北京朝陽區(qū)夜店的喧嚷,,“我看見很多很多中國年輕人在那里玩?!?/p>
即便眼見為實,,但眼前的一切仍舊讓歐洲客抱有些許懷疑?!拔覀儑L試著去學一點中文,,希望見到不穿西裝的中國人,看到快餐,、星巴克以外的食物,。我們希望了解真正中國的文化,了解‘中國化的中國’,?!钡倌氛f。
一句話,,他們想知道,,中國老百姓的生活是什么樣的。
“我們自己熟視無睹的衣食住行,、喜怒哀樂,,恰恰是他們最感興趣的?!敝袊嫾依罾ノ浜苣芾斫膺@種想法,。
2009年,李昆武創(chuàng)作的自傳體漫畫《從小李到老李——一個中國人的一生》,,描繪的正是“自己吃喝拉撒的故事”,。在歐洲,這本漫畫被譯成法語,、德語,、西班牙語、丹麥語等13種版本,,并入圍“漫畫界的奧斯卡”法國昂古萊姆大獎,。
有一段時間,在法國中學生的輔助教材中,,這本漫畫成為介紹中國的教輔內容,。
在云南日報社美術組擔任美術編輯30余年,,多半從事地方民俗風情類漫畫創(chuàng)作,在國內名不見經(jīng)傳的李昆武沒想到,,自己“因為最普通的中國故事,,就這么走出去了”,。
2005年10月,,歐洲最大的漫畫出版公司達高集團隨法國漫畫代表團來北京交流,意外發(fā)現(xiàn)了李昆武——1955年生人,,經(jīng)歷了所有中國人了然于心的“半個多世紀”,。
當他說起父親身為老共產(chǎn)黨員的經(jīng)歷,“文革”時的紅衛(wèi)兵,,家中保姆舊時如何裹腳,,自己如何參軍入黨,達高集團來客幾乎難以置信:“中國人怎么會有這么多故事,?”
達高集團旗下卡納出版社的主編伊夫很激動:“一位從毛澤東時代走到今天的中國藝術家的自傳,,拿來我出版!”
中國通,、法國人歐勵行與李昆武合作,,幫助他創(chuàng)作劇本。合作5年,,創(chuàng)作3冊,,老李和老歐始終在角力——如何在“中國人眼中的自己”和“外國人眼中的中國”相去甚遠之時,尋求平衡,。
坐在火車里的人
在老李與老歐的切磋中,,前者認為平淡瑣碎的東西,后者卻要深究細節(jié),。
比如“小李結婚”,,按照李昆武的說法,“上世紀80年代初,,一輛自行車馱著行李,,倆人住在一起,就結婚了,?!?/p>
可老歐想知道更多:怎么辦手續(xù)?她怎么去的你家,,先后見到了誰,?自行車上馱的行李是什么?
本想一筆帶過的情節(jié),,最后擴展成9頁36格漫畫,。民政局排隊的新人,,新房中的家具、繡花被面,、燈籠彩花,,給同事發(fā)喜糖,甚至細致到民政局辦公室墻上“百年好合”的錦旗,,以及工作人員敲下鋼印那“嘣”的一瞬,。
這些細節(jié),后來在李昆武赴歐洲的簽售會上,,反復被讀者提及,,因為那是他們未曾想象過的中國人的生活。
“老歐是對的,,這些細節(jié)太好了,。”李昆武感嘆,。
當然,,他也有自己的堅持。
“文革”十年結束,,父母久別重逢,。按老歐的意思,“應該很親熱,,很熱烈,。”
老李不同意,,“‘文革’期間我們很壓抑,,重逢的時候百感交集。中國人的文化和感情就決定了我們表達的含蓄,?!?/p>
在他筆下,鏡頭聚焦于兩雙筷子,。皺紋滿布的手,,把一只雞腿推來讓去?!斑@就夠了,,很中國?!?/p>
看過《從小李到老李》,,無論讀者還是記者,很多歐洲客來到昆明,,尋訪老李,,看看真正的中國,。
“歐洲人對中國的歷史很感興趣,但缺的是一個個具體的人,?!崩罾ノ浯虮确剑熬拖裾驹谶h處,,望向一列疾馳的火車,,看得見它開得飛快,有幾節(jié)車廂,,但問題是,,他們不是坐在火車里的人,。他們迫切地想知道,,車里面擠不擠,大家吃什么,、穿什么,、談什么、想什么,?!?/p>
李昆武說,自己就是“坐在火車里的人”,。
眼見為實
“提供機會讓他們了解,。”關呈遠的辦法是,,“無論政治,、經(jīng)濟、文化還是藝術領域,,交的朋友多了,,有些偏見或是誤解總有辦法解開?!?/p>
現(xiàn)任比中協(xié)會主席漢斯是關呈遠的好友,。“當年他20多歲時,,歐洲輿論說中國是集權國家,、警察國家。他只身來中國旅游,,轉了一圈,,沒發(fā)現(xiàn)集權主義?!标P呈遠說,,漢斯此后每年都來中國做生意,,還組織了現(xiàn)在的比中協(xié)會。
曾在2007年至2009年間擔任歐洲議會議長的珀特林,,和關呈遠恰好同年同月同日生,。關呈遠2008年離任前最后一次外交活動,請他到官邸做客,,他一再表示要參加北京奧運會,。
然而,2008年拉薩“3·14”事件后,,歐盟議會對中國激烈指責,,珀特林也表示不便再去北京。彼時關呈遠作為外交部政策咨詢委員會委員,,承擔起“去歐洲說明真相”的任務,。
他見到了珀特林。當時輿論瘋傳,,中國警察換上袈裟假冒僧侶,,他拿出材料證明,那只是一部故事片的拍攝現(xiàn)場,?!艾F(xiàn)在你雖然不能來中國,但我希望,,將來你卸任后,,我親自陪你去西藏看看?!?/p>
上一任歐洲議會議長何塞普·博雷利,,就是關呈遠在任時,由中國駐歐盟使團推動,,到訪中國并去了西藏,,對民族自治政策印象很好?!白鳛闅W洲議會議長,,這是了不起的大事?!?/p>
關呈遠說:“現(xiàn)在,,歐洲議會對華的態(tài)度、氣氛已經(jīng)在改變,,還前所未有地成立了歐中友好小組,,并設立歐中議員交流機制。在互動交流中,,一些偏見會逐漸消除,?!?/p>
“很多歐洲朋友來過我北京的家?!标P呈遠告訴《瞭望東方周刊》,,“相互了解的最好方法就是眼見為實?!?/p>
“他們來了,、看到了,就已經(jīng)顛覆了原有的印象,?!睆埡频慕?jīng)驗是,與其站在天安門廣場,,千篇一律地背導游詞,,不如給歐洲客們現(xiàn)身說法:在中國的變遷中,我們到底經(jīng)歷了什么,。
中國人的向往
和歐洲客對中國的某些既有印象不同,,中國人對歐洲始終心懷向往,。
在中國研修兩周的蒂姆發(fā)現(xiàn),,熱情的中國人對歐洲、歐盟多持正面,、樂觀的態(tài)度,,這甚至超過歐洲人本身。
來自德國的蒂姆,,在中國看到了很多德國品牌的汽車,,這讓他很高興?!斑@些生活化的產(chǎn)品,,讓兩國人更深刻地認知彼此?!?/p>
而中國人對歌劇的推崇,,也深深地震撼了朱塞佩·庫恰。身為國家大劇院顧問,,令他驕傲的是,,在這個歌劇是舶來品的國度,國家大劇院的歌劇廳已是世界上最先進的歌劇廳之一,。
每年15部歌劇,,其中11部西洋歌劇,臺上的歌者,,也是經(jīng)常出現(xiàn)在巴黎歌劇院,、米蘭斯卡拉歌劇院,、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的一流歌劇藝術家。
在意大利從業(yè)25年,,朱塞佩·庫恰之所以下決心遠赴中國,,正是因為“人們對于來自遙遠國度的文化的熱情追求,特別是年輕人對于歌劇的濃厚興趣,,讓我無法拒絕”,。
關呈遠認為,中國人對歐洲的向往,,文化的吸引是重要因素,,“中歐文明之間,互動,、借鑒,、交融的空間很大?!?/p>
讓文化交流更平等
希望更多維度地認識彼此,,但落差與錯位仍然存在。
2015年,,李昆武首次作為中國漫畫家代表團的一員,,赴法參加昂古萊姆國際漫畫節(jié)。論壇上,,急切希望漫畫“走出去”的中方問法方:“你們要什么樣的故事,?”
法方答:“好的故事?!?/p>
中方又問:“任何故事我們都造得出來,,你們到底要什么故事?”
法方再答:“任何好的故事我們都要,?!?/p>
“必須承認,《從小李到老李》在歐洲市場的成功,,是因為它誕生于中法作者之間的磨合,。”這本書的中國出版方,、三聯(lián)書店總編輯翟德芳對《瞭望東方周刊》說,,“因此,它既不同于國外作者對中國的想象,,又不同于國內作者的謹慎表達,。”
在歐勵行的幫助下,李昆武將中國傳統(tǒng)的連環(huán)畫表達方式,,轉換為西方分鏡頭式的漫畫創(chuàng)作方式,。畫法之難拖累了創(chuàng)作速度,第一冊足足磨了3年,?!暗仨氉儯麄兞晳T了叉子,,我們不能硬讓人家用筷子,。”
“法國的漫畫市場和中國完全不同,?!钡缘路冀榻B說,“法國的漫畫以藝術類,、人文風格為主,,60%以上針對成年讀者。法國的專業(yè)漫畫出版社有289家,,每年出版的漫畫書有6500種,。”
而國內普遍認為漫畫是兒童讀物,,藝術類的成人漫畫讀物仍為空白,,“三聯(lián)也引入過挪威、法國比較出色的漫畫,,但銷售業(yè)績都不太好,。”
以三聯(lián)書店向海外的版權輸出經(jīng)驗看,,西方與中國出版合作的重點,仍以學術,、中國歷史典籍研究為主,。中國圖書在國外大火的情況非常少。
究其原因,,翟德芳認為,,“我們仍屬于被動接受者,而很多中國的東西,,如果表現(xiàn)形式上不吸引人,,價值觀外界又不熟悉,怎能讓人感興趣,?”
他介紹說,,三聯(lián)書店也在考慮,如何讓中國文化、中國元素的影響增大,,讓歐洲對于中國的興趣加深,,“讓文化交流更平等,而不是我們接收的多,,輸出的少,。”
翟德芳覺得,,可以“暫且不講價值觀,,畢竟整個世界,中歐之間,,仍是有一些共同的趣味在”,。
溫暖而柔軟
如今,基于共同的趣味,,以及對彼此的好奇與探索,,中歐正站在日益平等的視野下彼此打量。
“大家真心做朋友,,這正是中歐關系‘從硬到軟’的過程,。”關呈遠告訴《瞭望東方周刊》,,“最好的交流就是人和人之間的,,交流的最終目的是交心?!?/p>
《從小李到老李》在歐洲火爆之后,,2012年,三聯(lián)書店將此書從達高集團買回中國出版,。李昆武經(jīng)常會遇到這樣的提問:“書中涉及大饑荒,、‘文革’,沒有風險嗎,?”
實際上,,中文版不僅沒有任何改動,而且拿下了2013年中國漫畫最高獎——中國漫畫大獎,。
“有些人總是理所當然地以為,,中國的藝術家都是所謂‘異見者’?!弊尷罾ノ浜懿皇娣氖?,個別同業(yè)為了走出國門或爭取獲獎,往往會刻意去迎合“別人的口味”,。
“我?guī)н^的旅游團,,90%的歐洲人從未來過中國。”張浩覺得,,作為導游,,應該客觀實在地介紹中國,既不宣泄,,也不鼓吹,、說教。
“我們實事求是,,以誠相待,。”關呈遠說,,“交流的最終落腳點就是人,,問題不會立竿見影地解決,要腳踏實地,?!?/p>
關呈遠在任時,一度和歐盟原貿(mào)易委員彼得·曼德爾森就中國輸歐紡織品“打”得不可開交,。一次他發(fā)現(xiàn),,曼德爾森耳朵上貼滿了膠布,立刻關切:“你生病了嗎,?”
對方開玩笑說,,病因正是關于中國紡織品的爭論?!爸袊牟‘斎坏糜弥袊姆椒▉碇?,所以我用的是中國的耳針?!?/p>
另一次,,依舊是交涉紡織品問題,落座之后,,曼德爾森立刻注意到關呈遠的領帶很漂亮——當時奧運會開幕在即,,紀念版領帶上有各種運動員的姿態(tài)。他立刻向關呈遠“申請一條”,,“雖然這是你們的紡織品,但我很喜歡,?!?/p>
如今,關呈遠總會感慨:“人與人之間的交流,,有時可能很冷,、很硬,但來往多了,了解多了,,會變得很柔軟,、很溫暖?!?/p>
來華研修班的歐盟官員離開中國時,,或許還不能真正體味,資料袋背后《蘭亭集序》的蘊藉雋永,。
“是日也,,天朗氣清,惠風和暢,。仰觀宇宙之大,,俯察品類之盛,所以游目騁懷,,足以極視聽之娛,,信可樂也?!?/p>
跨過重重阻隔,,當更多人成為“中歐往來客”,那時“群賢畢至,,少長咸集”,,更是“信可樂也”。(記者 王斯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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