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三千年前的詩歌,，至今仍能引起人們強烈共鳴，在于其質(zhì)純樸實的語言,，激越昂揚的情感,，洋溢著震撼人心的英雄力量
2020年春天，“豈曰無衣,，與子同袍”這首古老的詩句,，成為抗擊新冠肺炎疫情中，最溫暖人心,、最鼓舞斗志的力量之一,。一批來自日本的捐贈物資，寫著這樣的詩句鼓舞中國人民,，伊朗外長也在推特上用這句詩聲援中國,。更不必說各地救援物資、八方馳援人員奔赴湖北時,，常以這樣的詩句相互激勵,。
這句今天讀來依然美好的詩句出自《詩經(jīng)·秦風·無衣》，是我國最古老的民間歌謠之一,。全詩是：“豈曰無衣,？與子同袍。王于興師,，修我戈矛,。與子同仇！豈曰無衣,？與子同澤,。王于興師，修我矛戟。與子偕作,！豈曰無衣,？與子同裳。王于興師,，修我甲兵,。與子偕行！”
今天看來,，在三百多篇《詩經(jīng)》中,，這一首的字面意義相對容易理解，大概是說：誰說沒有衣裳穿,？有我與你共戰(zhàn)袍,。天子發(fā)兵去打仗，整理戈矛,，拿起兵器,，我們一同上戰(zhàn)場。然后重要的事情說三遍,，重章疊句,，酣暢淋漓。
讀者不禁心生疑惑,，這是要去打仗啊,，是出征前的戰(zhàn)歌啊，卻為何要說“無衣”,？為何要“與子同袍”,，還要同穿內(nèi)衣（澤）？
按照《毛詩序》的解釋,，《無衣》是一首諷諫用兵的詩：“秦人刺其君好攻戰(zhàn),，亟用兵而不與民同欲焉?！睘椤对娊?jīng)》做注解的大儒毛亨,、鄭玄、孔穎達們,，對這一“刺用兵”的說法做了進一步的疏箋注解,，使其成為正統(tǒng)和權(quán)威,。
《毛詩注疏》中是這么解釋的：古時候朋友之間關(guān)系密切,，就相互說，“我豈曰子無衣呼,？我冀欲與子同袍”,。以示雙方同甘共苦、患難與共的情意。君王與百姓的關(guān)系也是這樣,，君王若能“與民同欲”,，同心同德，百姓自然愿為明君上戰(zhàn)場,，“樂致其死”,。而君王平時不與百姓“同欲”，臨戰(zhàn)時才話“與子同袍”,，這不是“同欲”而是“同怨”,，所以百姓就要詰責。
有大儒蓋棺,，這種諷刺,、諷諫之說長期占據(jù)主流。直到宋代,，又出了一位大儒,，看到了“刺”說的牽強，于是做出新解,。這就是朱熹,，他在《詩集傳》中，用歷史的觀念,，分析了《無衣》產(chǎn)生的背景：“秦俗強悍,，樂于戰(zhàn)斗，故其人平居而相謂曰：豈以子無衣,，而與子同袍乎,？蓋以王于興師，則將修我戈矛,，而與子同仇也,。”
照朱熹看來,，“秦人之俗,，尚氣概，先勇力,，忘生輕死”,。詩中所寫，不是百姓的諷刺與詰問,，恰是將士“歡愛之心,，足以相死如此”的豪情，是對秦人“強毅果敢”的褒揚,。后人稱其為“美”說,，并大有追捧者。清代吳闿生認為，朱熹之說勝于舊說,，詩中所透露的豪氣,，“英壯邁往，非唐人《出塞》諸詩所能及”,。
《詩經(jīng)·國風》收錄的是各地民間歌謠,。兩三千年前，每一個地方,、每一“國”都有自己的民風民俗,，所謂“百里而異習，千里而殊俗”,?！对娊?jīng)》十五國風，反映出一定的地域文化特色,，比如孔子說“鄭聲淫”,，就是“鄭風”的特色?！扒仫L”十首,，地域色彩也很顯著。
秦國的地盤,，最早在今天甘肅南部至陜西中部一帶,，從地緣上看，處在商周王朝與西戎之間,?！妒酚洝で乇炯o》記載，秦的祖先是顓頊帝的后代,。大禹治水,，伯益輔佐有功，受到舜帝的獎賞,，又為舜帝馴養(yǎng)鳥獸,，很有成效，于是有了封土,，賜姓嬴氏,。伯益的后人非子為周孝王養(yǎng)馬于汧渭之間，馬大蕃息,，于是孝王分封土地,，讓他成為附庸國，延續(xù)了嬴氏的祀統(tǒng),，號稱秦嬴,。
周厲王無道，西戎反王室,。周宣王即位,，命非子的曾孫秦仲為大夫，誅西戎,，結(jié)果被西戎殺了,。周宣王又召秦仲的五個兒子，再伐西戎,，一舉擊破,。于是將封地復予秦仲后人，封為西垂大夫,。至周幽王烽火戲諸侯,，被西戎中的犬戎所殺，周平王被迫東遷洛陽,，秦襄公率兵護送,，平王封襄公為諸侯，并將被西戎侵奪的岐,、豐之地,，封于秦，讓他們?nèi)ナ諒汀?/p>
從這一段久遠的歷史,，可見秦是在與彪悍的西戎作持久的斗爭中成長壯大起來的,。秦人修習戰(zhàn)備，高上勇力,，鞍馬騎射,，慷慨矯健，反映在當?shù)氐拿窀柚?，自有一種蒼涼豪邁的基調(diào)在其中,。所以《漢書》中說：“其風聲氣俗自古而然，今之歌謠慷慨風流猶存焉,?！?/p>
漢唐儒家疏注《無衣》，以為刺的是秦康公好戰(zhàn),。鄭玄箋曰,，“以此刺康公不與民同欲”。秦康公平常之時,，豈肯言“汝百姓無衣乎,？吾與子同袍”，而其在位十一年,，與晉,、楚之間戰(zhàn)事不斷,，戰(zhàn)則借口王命興師。所以,，百姓詰責譏刺秦康公不能恤民饑寒,，救其困乏，“故假同袍以為辭耳”,，而并非百姓真的指望國君與之共袍,。
這個邏輯顯然有些牽強，也不符合詩之語境,。反復吟誦,，詩中怎么也不見詰責譏刺的語氣。倒是鏗鏘有力的語調(diào),，反復詠唱的節(jié)奏,，自然而然顯露出一種慷慨激昂的氣勢。所以清代方玉潤《詩經(jīng)原始》眉批：“起極矯健,?！蓖砬尻惱^揆《讀風臆補》：“開口便有吞吐六國之氣，其筆鋒凌厲,，亦正如岳將軍直搗黃龍,。”
“開口便有吞吐六國之氣”,，當然是后人的附會,。但是“同袍”“同澤”“同裳”所展現(xiàn)出來的那種同甘苦、共患難的深厚情誼,，“同仇”“偕作”“偕行”所展現(xiàn)的那種同仇敵愾,、共赴國難的滿腔豪情，確實躍然紙上,。
古時候的衣物服飾是很復雜的,，所以歷來各家對“同袍”“同澤”“同裳”的注解不盡相同。按照這首詩的語序,，我傾向于這樣的解釋：“袍”是外衣,、戰(zhàn)袍；“澤”是內(nèi)衣,、汗衣,，長袍之內(nèi)上身穿的貼身之衣；“裳”是褲子,，古人講“上衣下裳”,，裳是在長袍之內(nèi)的下身衣物。
從外到里,，從上到下,，即使是最私密的衣物,，也可以與子共享，可見關(guān)系是何等密切,。春秋早期的秦國,，還是一個弱小的附庸國，地處周之西陲,，頻遭西戎侵擾,，可以想見百姓生活貧弱艱難,，常有衣不蔽體,、食不果腹之憾。一句“豈曰無衣,，與子同袍”,，自然充滿了激勵鼓動的力量。
秦人受周王之封,，為周之附庸,，其攻伐西戎、征戰(zhàn)列國的戰(zhàn)事,，自然以“王命”而動,。所以“王于興師”，是他們普遍認同的共同使命,。清末王先謙說：“西戎殺幽王,，是于周室諸侯為不共戴天之仇，秦民敵王所愾,，故曰‘同仇’也,。”只是越往后,，周王室越孱弱,，“王命”漸漸不過是戰(zhàn)爭的借口。
于是我們可見一幅秦人軍民磨刀擦槍,、舞戈揮戟,、整裝列兵的激昂場景，在“與子同袍”的鼓動之下,，軍士們“與子同仇”“與子偕作”“與子偕行”的口號聲振林越,。
“與子同仇”的意思，有解釋為共同的敵人與仇恨,，也有解釋為“同匹”,，即共用戰(zhàn)馬的意思。從詩三章的遞進關(guān)系來看,，我覺得應是前者,?！巴稹币庠诩ぐl(fā)起軍民同仇敵愾的情緒，“偕作”是一起操練,，“偕行”則是一同出征,，有了“同仇”，方有“偕作”“偕行”,、共赴前線拼死殺敵的決心,。
也有一些學者認為，《無衣》是秦王為楚人申包胥所作,?！蹲髠鳌分杏涊d，楚人伍子胥父兄為平王所殺,，出逃吳國,，相佐吳王攻楚，大破郢都,。楚臣申包胥到秦國求援,，秦哀公沒答應。申包胥靠著庭墻大哭,，日夜不絕聲,，勺飲不入口，整整七天,，秦哀公大為感動,，“為之賦《無衣》，九頓首而坐,，秦師乃出”,。
從時間上看，申包胥乞秦師是魯定公四年（公元前506年）的事,，正是孔子周游列國的時候,，秦哀公賦《無衣》被孔子收入《詩經(jīng)》的可能性也是有的，但這種可能性有多大卻不好說,。文史大家金性堯先生認為,，此詩當是早期的秦國軍歌，意氣頗為激昂,，秦哀公既然答應申包胥出師援楚,，便以此詩來慰答包胥。我以為此說更為貼切,。
無論是哪代君王時期創(chuàng)作,，也無論是為哪種目的出征，拋開歷史上附著在《詩經(jīng)》上的教化意義，我們僅從詩之文本,、文氣上去讀去悟,，兩三千年前的詩歌，至今仍能引起人們強烈共鳴,，在于其質(zhì)純樸實的語言,，激越昂揚的情感，洋溢著震撼人心的英雄力量,。
面對共同的敵人,，遭遇共同的危難，人們總是可以激發(fā)出激昂慷慨,、同仇敵愾的斗志,。一種全新的病毒，一場威脅廣泛的疫情,，這是人類共同的敵人,。關(guān)鍵時刻,，人類必須團結(jié)一致,，全球同呼吸、共命運,，展現(xiàn)共同的決心,，才能戰(zhàn)勝共同的敵人。
正如各國人民對中國疫情的關(guān)心關(guān)注,，中國也高度關(guān)注關(guān)心全球疫情,，用我們一手的抗疫經(jīng)驗和大量的醫(yī)療物資，為世界人民抗擊疫情做出貢獻,。在送往意大利的捐贈物資上,，寫著：“我們是同海之浪，同樹之葉,，同園之花,。”
古羅馬的哲言,，與古老中國的詩句,，蘊含著同樣的力量！（皮曙初）
